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,供销社绝对是农村最红火热闹的地方,那时我想着长大后如果能在供销社站栏柜卖东西,该有多神气呀!但还没等我长大,也就是我十二岁那年包产到户,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小卖部逐渐“抢走”了供销社的生意。
我的大爹绝对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开小卖部的生意人,他的名字叫殷锁财。说起大爹我得多说两句,俗话说得好:“一龙生九子,九子各不同”,真还是这样,我父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受苦人,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。但我大爹从来就不屑于在庄稼地里刨挖,累死累活连个肚子都混不饱,才不值得的呢!两脚不沾泥的大爹很早就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卖小百货,虽然是小本经营,但绝对要比种地强多了。大爹绝对是个做买卖的奇才,他能想到把糖精兑到水里,制成一根又一根晶莹剔透的冰棍来卖钱,一包糖精能兑出很多根冰棍,当然能赚不少钱哩!
只可惜我们团结村太偏僻,大爹无法施展自己的商业才华,要不他绝对能把买卖做大。也得怨他生不逢时,包产到户之前除了南方来卖老鼠药的和修锅补碗的,村里哪里还有买卖人,谁要是不下地劳动,那就是游手好闲之徒,如果一个人倒买倒卖,那叫“投机倒把”。
书归正传,这些都是历史了。包产到户掀开了新的天地,贫穷不是社会主义,贫穷真的能限制人的眼界和想象,改革开放像春风一样吹醒了冰冻的河流,但一时还吹不醒偏僻的村庄,跟不上潮流的村里人意识还是麻木的:个人还能像开个小供销社一样做生意?“投机倒把”做买卖是一种本事?村里没人相信个人能做买卖,但我的大爹绝对相信,很快就办好了营业执照,开张也不用什么仪式剪彩,村里人都知道老殷的小卖部开张了,小的日用百货都能从那里买。
大爹的小卖部简单,没有门脸和招牌,门店就是他那一栋里外开间的茅庵房。里外开间的房屋外间的炕上正好储存货物,里屋是顺山炕,正炕临窗而建,日上三竿以后屋里特别温暖,炕上就摆放着日常卖的各种货物,算是营业场所。白天买东西的人就进家坐一会儿,半夜有人来买东西就敲敲窗户,为了买卖方便大爹就在窗户边开了一扇小活窗,买东西的人在屋外就可以购物。有几次冬天我在大爹家过夜,正准备睡觉时,外边好几次有人来喊:“锁财哥,给我拿上一盒烟。”“锁财哥,睡下了?给我再打上二两酒”……窗口里伸进一个玻璃瓶,大爹麻利地披上衣服,用酒舀子打酒。
除了烟酒,村里的小卖部能卖点啥?那个年代村子里孩子们多,水果糖是必备的货物,一毛钱能买七块。有几次大爹高兴要给我两块,但我知道他这是要卖钱的,就知趣地跑开了。有一种止痛的药叫索密痛也叫去痛片,乡村里的庄稼人们干活身上疼痛离不开,小卖部里也卖。我记得大爹还卖过红糖和白糖、酱油和醋、水烟和烟叶子、黑枣柿饼子……他那炕上的货物当年对我的诱惑太大了,总觉得他有卖不完的好东西。村里人的手头紧,有时也拿着一筐箩鸡蛋或一升小麦到小卖部里换东西。
大爹的小卖部隔些时日就得到县城里进货。开始的时候表哥钱换还小,我父亲就帮着和大爹一起进货,到县城里要去糖业烟酒公司,还要去医药公司,不同的货有不同的渠道,后来钱换哥长大了,也能骑上自行车到县城进货了。有一次父亲和钱换哥去县城里给大爹的小卖部备货,我那时正在县城读高中,看到我后把装好了货的自行车让我骑,我也要显摆自己长大有力气了,结果车子上货物太重,我还是没抓稳车把摔倒了,车上的一瓶绿豆大曲摔裂了。酒顺着裂缝流出来了,钱换哥在一旁拍腿埋怨,我们三个人赶紧把剩下的多半瓶酒分着喝了,那个酒呀,是我喝过最香的酒!
后来村里的小卖部逐渐多了起来,大爹的小卖部再不是独家买卖了。大爹的小卖部开了一年多,好多村里人一看能干,也开吧!大爹家房后的张三三老汉先开了小卖部,这家小卖部紧挨供销社,地形非常有利。接着老供销社的东南角菅树青和白万海又开了小卖部,他们盖起了门面打出了招牌。那个时候是团结村最红火的时候,改革开放后催生了枸杞产业,团结村好多人家通过种植枸杞富裕起来。村里常住人口约两千人多一点,大暑时节大批收购枸杞和打工摘枸杞的人就像潮水一样涌到了村里,村里足有五六千人。这些小卖部可生意兴隆了,人们把供销社门前这条街叫作“团结村的王府井”,旺季今天你家杀猪他家杀羊,当天就能把肉卖完,连杂碎都剩不下。一看能挣钱,又有几家小卖部在街上开张生意。
小卖部多了就有竞争,但大爹的小卖部还不温不火地开着。大爹有自己招徕生意的办法,熟识的乡亲们来买东西或者抹个零头,或者带孩子来多拿一两个糖蛋蛋,或者称重时秤杆高一点,但他很少赊欠给别人东西,他知道有些人是一出子买卖,拍马不回头有赊没还。大爹不愧是精于买卖之道,我父亲就不行了。我上高中的时候,为了贴补我上学,家里也开了个小卖部,父亲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,人家来赊东西碍于情面不拒绝,结果今天有人赊一条烟,明天又有人赊一瓶酒,没到两年小卖部就被赊得塌火了。我上班后接他进城,看着厚厚一沓账本:×××青城烟一条;××二锅头二瓶……父亲说:“扔到炉灶里烧了吧,算我请乡亲们了。”
唉,做甚得做甚的人了!父亲就不是个做买卖的人,他还曾自豪地对我说:“三天能学个买卖人,一辈子学不会个庄户人”,给他三年也学不会大爹那套做买卖的本领。大爹的小卖部好像开了至少有十年以上吧,他攒钱拆掉了那两间旧房,翻盖了几间有砖柱子和砖沿台的土坯房,看来他做的小买卖也没攒下几个钱。钱换哥娶过媳妇之后,大爹才不开小卖部的。他就是个做买卖的命,不开小卖部没几年就去世了。
好几次我做梦回到家乡,梦到了我家的旧房,还有大爹那两间做过小卖部的茅庵房,从来梦不见新翻盖的房,人就是这么奇怪。
殷耀